第48章
好呀。
“许应”总是在对“唐恣嘉”说这句话。随和,迁就,有软绵的尾音。这两个字,把网络上这个低调谦逊却总是在挨骂的编剧,和唐恣嘉脑海里凭空出现盘桓不去的那个人联系到一起。虽然隔着口罩,他能认出这就是自己知道的那个人。
他在许应的微博主页盯着“发私信”的按钮,却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许应你好,请问你是否认识一个人叫做唐恣嘉?
或者。我很喜欢你的《万仞千山》,它是取材自你自己的经历吗?
唐恣嘉没法这么发。自己脑内那些事,真的发生过吗?如果没发生过,自己脑中那些画面从哪里来,许应又是如何写出《万仞千山》?如果发生过,它在客观上如何可能实现呢?他和许应的人生完全没有交集。这更像是,自己曾经在很多年前看过《万仞千山》,也知道背后的作者本人,然后脑袋挨了一锤,混淆了现实与虚构。
但他又清楚知道,不是这样的。唐恣嘉的脑海里,最先出现的无根的“记忆”就是“自己”如何疯癫地渴念偷窥许应,关于之前的恋情的部分反而是近期才“复苏”,而且他们之间的过往应当远远多于许应写出来的那些。
被许应说了分手后的唐恣嘉,木然跟着他进门。许应没有上楼,只到厨房的吊柜里拿了一筒红色的茶叶就往外走。唐恣嘉想,至少他没有收拾行李。“你去哪里?我送你。”
“不用了……”许应说,那双眼始终不看他,只埋头不停地走出去。他从奥迪提出自己这两天用的行李袋,去开雨燕的后备箱。“我去住酒店,明天回家。”
看到雨燕的后备箱里居然放着许应的旧行李箱,这一刻唐恣嘉知道,许应是在他们回去办丧事之前就决定了分手。而他说的“回家”不再是回他们脚下所处的这个大宅,而是许应来自的那个家了。霎时间他心如刀绞。“许应,我们就不能好好谈谈吗?你要什么我不能给你?”
但那天的许应已经破碎不堪。“我要分手。”
他为什么要分手?
如今的唐恣嘉在碎片中百般发掘,许应为什么要分手?
刚分手的头几天,那个“唐恣嘉”还在强撑。直到他在朋友圈看到吴菲发和小姐妹聚会的美颜自拍,说“带过好几个朋友来这家打耳洞了”。唐恣嘉马上私聊问她:“是你陪许应打的耳洞吗?”
“是啊”,吴菲说。她显然还不知道他们分手了。
他为什么打耳洞?唐恣嘉才想起这件事,许应没有告诉过他,他当时没在意,现在已经来不及再问。
吴菲发来一条长语音。她说:“《耳洞》那首歌你没听过吗?许应好笑死了,那天我妹妹去打耳洞说打过耳洞的话下辈子可以做女人,他就说他也要打一个。我们都跟他讲,女的打了才有用,他还跟我们去打,打完把自己痛得一直哭,到那天回家的时候都在哭,哈哈哈哈哈哈哈。”
唐恣嘉听了一遍,又听了一遍。
后来他抛弃工作,追到许应父母家去找他,却没有进得门。许应的姐姐姐夫在门口对他说:“别来,他不想见你。”许愿又警告了句:“告诉你别来了啊,再来我们报警了。”
他住在附近的快捷酒店,每天在窗口等待,监视着许家每个人的出入。酒店的防盗网像铁窗把他困在里面。但日复一日,许应都没有走出来;网络上也完全沉寂,许应像是关机断网,他发出的一篇篇忏悔和哀求都石沉大海。越是见不到,唐恣嘉越心慌如焚,越迷茫绝望。夜间,他偷走拆开许家丢出来的垃圾,有滴着汤的鱼骨头菜帮子,有胶带缠裹的快递盒塑料袋。关于许应的,或许只有那些贴着医嘱的药的包装;曾是病属的唐恣嘉一眼就认出来,却才幡然醒悟……原来许应也早就病了。
记忆中的那些画面,伴随着如今的唐恣嘉不能理解的、隔了一层感知却依旧能震碎全身骨骼的痛楚,一帧一帧回放。
直到再一天,许家的垃圾里有一个平平整整的干净纸袋,里边是一个白信封。
48 | 4.5 婚宴
【宠爱和溺爱不是爱。这是弱化、矮化、贬低。】
作者有话说:
二更。
二二年五月中旬,上海的疫情管控开放到了一个新的阶段:防范区可以步行或自行车离开小区,不可跨区。这样的局部放开已经足够,不需要跨区,唐恣嘉就住在浦东。天还没黑透,他就提着简单的行李出了小区,步行到最近的巴士站点,怀着一种陌生的激动等到了机场大巴。虽然“非必要不出行”之后国内已经停止办理旅游签,还好他手头还有以前办好的自由行签证,能在憋够了的这时候出去透口气。
各色人种混杂、浦东机场连夜排队值机的壮阔队伍是唐恣嘉离开前对上海最后的印象。
起飞前,他听见后排的孩子问:“东京迪士尼没有上海的好是伐。”
唐恣嘉没去过迪士尼,他又没谈过恋爱,带孩子和谈恋爱的才去那种地方。但是听着后排的声音,他无端端地就想起一个维尼熊抱枕,旧旧的、被压得扁扁的。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联想,奇怪。
后来,他渐渐知道那是一个叫做许应的人的抱枕。许应有一双柔和的水润的眼睛,会讨好地把各种东西让给“他”,会从破旧的公交车门里扑下来、搂着“他”说“唐恣嘉我今天好害怕呀”。那个总是温柔的许应最后说:“不要再来找我,不要再让我想起来了。”
那天离开上海时,唐恣嘉也没想过何时会再踏足浦东机场。高中同学结婚邀他,原本他是可以托辞不来的,只是来观礼吃饭,又不是做伴郎。
新郎是唐恣嘉高中时四人宿舍的舍友,本硕都在英国,现在自己搞了个小公司。算是他们那届里最爱热闹的一个,据说之后搞过几次同学聚会都是他在张罗。唐恣嘉问他,我不够资格做你的伴郎是不是?新郎笑了:“那当然,我的伴郎团不能有比我高比我帅的。不过你来也不白来,我安排你坐我老婆的亲友桌啊。”这次婚礼华尔道夫十六桌摆满,宾客中大部分是新郎父母的生意往来,给女方留了四桌。新娘算是唐恣嘉的大学校友,医学院的,现在在九院上班;除开两桌亲戚长辈,她排了一桌同学一桌同事,都是跟她差不多条件的上海女孩子,介绍给唐恣嘉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唐恣嘉哪好意思去人家的婚礼上相亲。虽然有点难以启齿,他最近被许应和许应那些剧占据了大脑,满头都是自己到底有没有睡过一个男人……他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认识女孩和维护关系。
还好新郎没有真让他去坐女生桌,高中同学来了不少,直接凑出来两桌。唐恣嘉身边还是坐了个陌生姑娘,瓜子脸、黑长直、凤眼,看起来有点飒。“你是唐恣嘉?你好,我看过你照片。”她主动说,“我叫魏未。我是顾雨鑫的女朋友。”
唐恣嘉有点意外,顾雨鑫是他对床那个高三下学期消失了的煤二代。他都不知道,新郎跟顾雨鑫还有联系,十几年了还能喊来参加婚礼。“顾雨鑫人呢?”
“他今天做伴郎。”魏未简单说。
一会儿就要开场了,舞台周边一直有人贴边跑来跑去确认事项,不乏穿着西服打着领结、胸口插两朵白玫瑰花苞的伴郎,唐恣嘉还认出一个是他们过去的同学。但他看来看去,没看到顾雨鑫。他只能和魏未聊天,问起和老同学分开这么多年的情况。原来当时顾雨鑫回了山西高考,大学是在南京念的;后来来上海工作,离他一直也不远。他又多问了一句,发现南京那么多大学,顾雨鑫居然是许应的校友他们是一届的,说不定顾雨鑫和许应还认识。唐恣嘉突然一醒:他现在想到许应实在是愈发多了。
钱花到位了就是好,婚礼场地典雅大气,婚庆也张弛有度,没把煽情催泪灯光秀搞得烂俗。播放俩人相识相恋过程的视频让唐恣嘉专注地看了一会,新郎新娘居然是在健身房认识的,难怪一拍即合。他分神问魏未:“没问过你跟顾雨鑫怎么认识的。”
魏未像是要把份子钱吃回本,刚啃完螃蟹,毫不在意形象地用螃蟹钳的尖尖在剔牙。“不用知道,一会儿婚礼散场就分了。”
唐恣嘉一愣,笑出声。魏未举杯,跟他一碰:“很高兴认识你,帅哥。明天我就单身了,欢迎来约。”她举止大方口吻坦荡,毫无暧昧之意,唐恣嘉笑着陪她喝了一杯。
直到新娘换了套衣服、伴郎伴娘陪着一对新人出来巡席敬酒,唐恣嘉都没见到顾雨鑫。
婚礼上他加了魏未的微信,她把顾雨鑫的微信推送给他。第二天,顾雨鑫就约他见面:“我女朋友跟我分手了。”
唐恣嘉这次真是没想到,他还以为魏未是开玩笑的。“兄弟,我请你喝酒。你说个地方吧,上海我好几年没回来了。”
“我请吧,你难得回来。”
酒店给婚礼宾客提供优惠房间价格,唐恣嘉想反正只睡两晚,份子钱也随了,新郎订房时他就没客气。但华尔道夫的酒廊不是顾雨鑫好消费的,最后俩人折中买了酒到房间里喝,也好说话。窗外就是外滩的景,上海的地标。
十多年不见,顾雨鑫看起来比他们同学那时候似乎小了一圈,看起来和一米七出头的魏未差不多高。唐恣嘉正这么想着,对方先说:“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长了点。”唐恣嘉能看到他头顶,“你都有白头发了。”
顾雨鑫苦笑,“就这几天长的。”
“你们怎么回事?真的分手了?我昨天跟魏未聊得还挺好,她人蛮有意思的。”
顾雨鑫就是难以接受分手这件事,才特地想找个认识他们又不相干的人出来倾诉。“她嫌我没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