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什么,你说海刚峰在上虞十天之内就能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半点不出差错?那么请动动脑瓜稍作思虑,如今山东诸地的衮衮诸公,是能力比得上海知府呢,还是道德比得上海知府呢,抑或是民望比得上海知府?处处都是不如,结果岂不是用脚后跟都能猜测出来?
你总不能拿海刚峰的标准评判大安官僚嘛。否则就是高祖皇帝再世,那人也是不够杀的。
实际上,除了世子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是大为愤懑嘀咕不休之外,戚元靖在视察战场局势之后,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惊讶来以他的经验来说,山东官僚的办事水平完全在正常范围以内,基本符合预期;海刚峰?海刚峰那属于特殊的论外,考虑的时候应该作为异常值排除,并不影响结论。
所以,他只是让亲兵出马,迅速清场备战,不要耽搁后续的计划。海战形势瞬息万变,短短几刻钟的功夫就能翻天覆地,根本没有多少时间慢慢的疏散滞留战场的茫然平民;外加戚元靖带来的兵并不太懂山东方言,叽里咕噜鸡同鸭讲,彼此之前完全无法沟通,把局面搞得一团混乱在惊恐迷惑的平民看来,这就是一群气势汹汹满脸横肉的大汉挥着火枪刀剑四处赶人,说得话也根本一句都听不懂;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怎么不叫大家怕得瘫软不动?
最后,还是某位带着侍从威风凛凛、似
乎叫做“柿子这支臃肿的队伍缓慢而松散,走了半个多时辰才撤到海岸线外。但正在士卒组织清点人数的时候,亮晃晃的天上忽然炸开了一道响雷,随后一道火光从岸上飙出,呼啸着直奔向海面!
变起突然,人群中又是一阵匪夷所思的惊哗,但坐镇其中的那位“柿子 似乎相当淡定,非常从容的站立不动,仰望上空。离得近的几个小孩甚至能清清楚楚听到他的嘀咕:
“这就开打了吗?
火龙的轰鸣震耳欲聋,扑进大海后炸出了惊天的水浪然后就是此起彼伏的火光,以及若隐若现的喊叫;海面上蚂蚁一样群聚的小船像被当头浇了一瓢开水,顷刻间就炸开了翻滚了水汽烟雾,雾气中甚至泛出了大股不祥的血红色与上虞海战不同,这一次交战全程都在近海,也没有大船做紧急机动的庇护;所以站在高处遥遥眺望,能更加清楚的看到战场的局势,甚至海风顺流而下,偶尔还能听到某些若有似无的哭喊与嘶吼,格外有身临其境的恐怖。
柿子叹了口气,左右望了一望所有的士兵都被他派去控制场面了,除了两个随从之外只有些不懂事的孩子围在他周围,嘴里还嚼着猪油渣;于是他挑了块干净石头坐下,从口袋中又抓出一把炒豆子,一半分给小孩子,一半分给两个随从。然后两个随从一左一右依次坐好,一边吃豆子一边看火龙在远处炸鱼,嘴里嚼得嘎嘣嘎嘣直响。此时海风吹拂,天光明亮,身临其境,略无滞碍,真是优哉游哉,幸何如之?
人就是要随遇而安;虽然原计划里他们是要在军营里指挥倜傥、传授方略;但现在在野地里呆着吹吹风也很不错,而且还有豆子和小鱼干吃如果在军营一众军官面前,勋贵和下属其实是要讲究一些钦差的体统体面的,什么话也不好乱说;现在四望无人只有满嘴流油的小孩哥,随时随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其实还要舒爽得多。
所以,赵菲注目片刻,随即锐评:
“真是毫无章法,仗有这么打的
吗?确实是毫无章法,在被飞玄真君号迎头轰了一回后,在海面聚集的小船已经乱成了一锅滚粥,大股大股的血水从轰炸的中心滚出,将海水浸成了某种阴暗的深色相对于恐怖片的鲜亮血浆来说,这种颜色并不如何显眼夺目,但带来的震慑却绝不是一点伪造的光影效果可以比拟的。当带着血腥味的海风迎面吹拂而来时,原本喧嚣大叫的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几个围在“柿子 旁边讨豆子吃的小孩子更是吓得一动不动,连哭泣也不敢了。
即使那位“柿子 见多识广,端坐山石并无失态,但直面同类的死亡毕竟是人类基因中的禁忌,难免会有点紧张与拘谨。在三人之中,最为潇洒自如而浑若无事的大概还算是赵菲了,毕竟人家是真在抗金前线吃过见过,亲自体验过尸山血海骨骸在烂泥中发烂发臭的恐怖景象,眼下这一点小事只算开胃菜而已。她甚至还有闲心仔细分辨那一滩血海中沸腾如麻的形势,津津有味的品味炒豆子和猪油渣。
说实话,要不是时候不太对的话,这海面漂荡起伏的血色聚拢成团,在明亮天色下其实颇有美感;即使颜色浅淡平和,看起来也仿佛花朵摇曳。即使称不上“红肿之处,艳如桃花 ,至少也能算个艳如樱花了……
所以这又算什么呢?倭桑,故乡的撒库又拉开了?
赵菲忽然笑出了声,刘礼极为惊恐的盯着她。
当然,盯着她也没什么,主要是坐在旁边的小孩忽然哇一声大哭了出来,搞得赵菲非常之尴尬,也就嘻嘻不出来了。
穆祺又抓了一把豆子哄孩子,但手刚伸到半路,却忽然僵住了他听到了身后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声,以及拼命的叫喊与狂呼;他猛然转过头来,看到三人骑马狂奔而来,到山脚翻身下马,连滚带爬扑到半山,跪倒在穆祺脚下匆忙行礼:
“不要开炮了,不要开炮了,都是误会!
为首的老头一路奔跑满面涨红,拼死才转过一口气来。他刚要出声哀告,一抬头却是两只黑洞洞的枪口压到头顶,吓得他浑身一软再次瘫了下去,冷汗涔涔而下。
废话,穆国公世子又不是个傻的,难道被刺杀了还能没有防备吗?
赵菲刘礼一左一右,两支枪管将老头压得趴伏原地动弹不得,在确认了狂奔来的三人都没有携
带短剑匕首之类的利器之后,穆祺才悠悠开口:
“你是谁?
老头汗流浃背,禁不住的浑身发抖,好久才憋出几句:
“老朽杨惠,是武宗皇帝时的三甲进士……
“进士? 世子上下扫了一眼这老头身上的布衣:“进士怎么没有做官?
“老朽丁父忧,随后又在家中奉养老母;老母尚在,不愿远游出仕。
“喔,居家守孝,孤高自持,养望博名声的好法子啊。 世子淡淡道:“据说这样守孝守几十年,守得天下皆知万众景仰,仅仅名声就顶得上一个大官,在危难关头还别有妙用呢。
的确是别有妙用。养名士养耆老养节妇养孝女,平日里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毫无威胁,但关键时刻一堆节妇孝女名士往衙门前一跪,仅仅舆论压力就能震得朝廷难以动弹。不过,豢养包装这种不事生产的角色相当消耗资源,恐怕也只有盘根错节的当地世家大族能够承担。更不必说,眼前这位“名士 还是进士的位分科甲进士天子门生,哪怕只是区区三甲,身份上也格外不同;能够狠心让这些的人物断绝仕途回家养望,绝对是不计成本的一步暗棋。
而现在,这样一步不计成本的暗子被决绝甩出,无异于是朝着世子直接用出了绝招与普通的“节妇 、“耆老 不同,进士是有官身有编制有朝廷认证的;只要有这三重的身份护身,就算是钦差降临勋贵当面,也绝对不能倨傲散漫拒之门外,非得听人讲完说辞不可。而天下的事情上了称就是一千斤,只要让人开口说话,那事情的走向就完全不同了。
世子同样遵循了朝廷的惯例,虽然既没有让老头起身,也没有指示旁边的人撤去火枪,但还是不动声色的问话了:
“杨进士此来何为?
杨进士顾不了这么多,躬身回答:“老朽是来给世子与将军通报一个大消息!而今顺海直下的不是倭寇,而是反正投降的义军;率领他们的也不是倭人,而是中国人。将军炸错了,将军炸错了
这几句话说得近乎嘶吼,毫无宛转体面的余地,当然现在也容不得婉转了,杨惠必须把事情直接了当的捅出来,不能给对方一丁点打马虎眼拖延时间的机会耳边响起的火炮声比想象中更猛烈千倍百倍,再这么让他们轰下去,
恐怕海上一个活口都没有了!
怎么这么快!怎么这么狠!怎么这么点时间都拖延不了!
明明 明明只要再拖一个时辰 什么事情都能了结 什么痕迹都不会遗留 他也能放放心心的潜伏下去 而不至于冒险出手淌这么一摊子浑水。但局势反转居然如此之迅速 居然连这一个时辰都不肯给他!
杨惠心中惊涛骇浪 几乎如岩浆烹煮 直觉炮声隆隆 声声都仿佛轰在自己的脑仁上。他只能勉强摆脱想象 尽力装出惶恐与真切的模样。而世子仔细打量他的老脸 神色依旧不变。
“我听说 沿海的倭寇里也不止有倭人 还有不少投靠过去的海盗 甚至汉奸。”世子慢慢道:“只要战局稍有不利 他们就派出海盗上岸投降 说自己其实是反正的义军 蛮荒中心慕朝廷的良民……地方官往往想大事化小 只要有人在旁挑唆 多半也会答应投降。于是降而复叛 叛而复降 永远没有休止的时候。杨先生 我说得对不对?”
杨进士的嘴唇哆嗦了:“好教世子知道 老朽有凭证在身 是贵人作保的凭证 足可证明绝非诈降”
“你们当然有凭证 而且肯定是很有效的凭证。”世子打断了他:“毕竟先前的地方官也不是傻的嘛 没有凭证怎么会相信诈降?但现在我不想看什么凭证了
火箭不是放烟花 需要根据目标的远近仔细的校正发射角度与燃料存储 是与数学紧密瓜葛的高深学问。如今火枪兵训练了大半年有余 也只能根据经验事先布设场地 根本没有时间做后续的调整。所以这种东西一旦发射就是倾盆而下好似黄河之水天上来 别说世子这个仅仅只负责技术指导的 就算是统领诸军的戚元靖亲自下令 也断断是无法中止的。
这就是早期火器的弊端:僵硬、死板、难以操作。只要已经决定了对倭寇倾泻火力 那就只有倾泻到底 别说倭寇大概率只是诈降 就算是真心实意的投降 那也是顾不了许多 只有先炸完再说。
杨进士当然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觉得世子的言语生硬傲慢得难以理解;他搜肠刮肚想挤出几句绵里藏针的话暗做威胁 却见世子转过了脸左右
打量四周,漫不经心向后一步,将左右两位贵客护至身前,随后曼声开口,响亮之至:
“火箭已经轰过一轮,海上恐怕要没什么活人了。诸位要想动手,还请趁早。”
这一句像是按下了什么开关,半山腰拥挤的人群中一声暴吼,有大汉一脚踏出山崖,左手持铳右手持斧,一个虎跳纵身而下,排头就要砍来居高临下势如破竹,只要将中间猝不及防的几个百姓兵卒推倒,就能一斧头劈到穆国公世子头顶,将他砍作左右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