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窦敬闻言又是一颤。自他接到报案,带兵驻扎王府之后,岐王遇刺的具体细节都被他牢牢保密,她是从何处得知这些?况且岐王身为她的皇叔,按礼仪来说也不该直呼其名。
“窦府尹不要拘谨,想问什么便开口问吧。‘为何公主会知道得那么清楚?’”她露出一丝冰冷的微笑,自问自答说:“因为就是我亲手射杀了那个孽畜。”
窦敬登时面如土色,惊恐万状。
他从岐王府得到的证词中得知,刺客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女子持弓,箭无虚发。而万寿公主生前弓马娴熟,有百步穿杨之能,确实符合凶手特征。之前谁都想不明白两个匪徒怎么会有这般无法无天的胆子,竟敢公然闯入亲王府大肆屠杀,如入无人之境。此刻,这个疑问终于得到了确切的答案。
他战战兢兢地问:“为何……岐王乃是圣上长兄,公主的亲伯父啊?!”
“李昱逆天违理,暴虐无道,列祖列宗命我除掉这个辱没血统的不肖子孙,因此才会使用那副特殊武器诛杀他。不过,他的滔天罪行不能以死一笔勾销,那还远远不够。”
万寿公主伸出手指,指向桌上的一卷纸张,命令道:“去仔细看看。”
窦敬满心惊惶不安,膝行挪动几步,靠近桌案。只见那桌上不仅摆放着笔墨纸砚,竟然还赫然陈列着他的官印与私印,这一幕让他的心跳陡然加快,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窦敬双手展开纸卷,飞速扫了一眼,顿时领悟了公主的意图,浑身战栗不止,额头紧紧抵在地上,颤声说道:“微臣不敢!这可是十恶不赦之罪啊!”
“不肯举劾他,我自会去找别人办理,到时候事情捅穿,窦府尹身为东都主政官,岐王在你的地盘上谋反,那便是你的失察之罪,更有勾结叛党的嫌疑。难道你情愿用全家的性命承担罪责替死?”
窦敬拼命摇头。他已到迟暮之年,来到洛阳是为了致仕养老做准备,根本不想被卷入皇室血腥斗争。他声音中带着绝望,竭力辩解道:“岐王嗣子是真龙血脉,千金之躯,又有高手相护,王妃出身太原王氏,臣怎敢空口无凭地诬害?”
“真龙,呵……”
纱帘后伸出一只手,五指指尖用凤仙花汁染成艳丽的红色,在昏暗的烛光下,仿佛刚从血泊中抽出。万寿公主摊开手,手指内侧有一道弓弦勒出的伤痕。
窦敬的眼神凝聚在她掌心的一缕金黄色毛发上,像是什么动物的鬃毛。
“律令法定:黄狮子者,非一人不能舞也。天下只有至尊本人有资格观赏的乐舞,李昱竟敢在私宴上表演,他的家人全部一清二楚,这鬃毛便是铁证。李昱继承了李氏血脉,可他并不知足,还妄想成为真龙天子,其心可诛。”
万寿公主从怀中摸出两本册子,丢向跪在地上的窦敬。那册子工艺极为华丽,封面以泥金精心绘出桂花图样。
一生最擅长推诿卸责、明哲保身的窦敬汗出如浆。他慌张地自辩道:“请公主明察!臣确实从未参与过岐王府的宴会!”
她冷冷说道:“李昱先后两次派人给你送去金桂宴的请帖,你对观音奴案的真相心知肚明,清楚晚宴会上演什么节目,所以才不敢前去。岐王府的高手已全部被我亲手铲除了,私藏的甲胄不在甲仗库,而是藏在祥云堂的乐舞道具室里。如今人赃俱获,铁证如山,窦府尹,你还有什么托辞?”
窦敬惊恐地想:原来公主亲自前往岐王府,不仅仅是为了刺杀李昱,更是为了拿到将其全家铲除的证据。至于岐王是否真的有谋反之意,已经不重要了。他用以推脱的借口,早已被她一一识破,甚至连藏在自己府邸中的请帖也被她搜了出来。
此事一旦揭发,不仅岐王后裔无人能幸存,恐怕整个东都上层都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万寿公主从腰间抽出一柄犀角匕首,厉声道:“太宗陛下有马名狮子骢,肥逸无能调驭者。则天言于太宗曰:‘妾能制之,然须三物,一铁鞭,二铁楇,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楇楇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
窦敬,你就是那匹冥顽不灵的狮子骢。我已给过你两次机会:第一次,盂兰盆节,我在蟾光寺现身召你调粮赈灾,你却视若无睹,夺路而逃,我当夜启用了王绥;第二次,我派杨行简击登闻鼓,命你彻查观音奴冤案,你竟然称病不见,让他在公堂躺了一整夜,我只好亲手前去了断李昱。”
她缓缓拔出匕首,刀刃在烛光下闪烁着凶芒,“这是最后一次。”
窦敬避无可避,被逼入了绝境。忤逆她,将血溅当场,且死后必然会牵连家族;顺从她,则会卷入政治旋涡,吉凶难料。但最终,她仍会达成想要的结果。
有力量杀死一条龙的,只有另一条龙。窦敬意识到:身为一匹任人驱策的马,在龙争虎斗时想袖手旁观,无疑是痴心妄想。
窦敬艰难地吞了下口水,竭力思考自保的可能。片刻后,他接过万寿公主手中的狮子鬃毛,俯首低眉,恭顺地说道:“禀公主,微臣为调查岐王遇刺案,进驻王府搜寻线索。却意外发现李昱图谋不轨、私藏甲胄、演黄狮子舞。为防其同党叛乱,臣将派兵包围王府,看押其家人。”
宝珠冷漠一笑,微微颔首,以示嘉许:“识时务者为俊杰。”
窦敬扶着桌子勉强起身,克制着手臂颤抖,提笔蘸墨,将纸卷上的草稿抄写在黄藤纸册页上,再老老实实盖上自己的官印私印。书毕,已是浑身湿透,如水中捞出。
万寿公主接过信件,一字一句仔细查看,以防他从中耍弄花样。这封举劾信和米摩延的头发,将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长安大明宫,带着致命的杀伤力,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而后,她以威严的嗓音宣布:“此乃天命。”
此言一出,便是约好的信号。窦敬忽觉颈后刺痛,接着眼前一黑,倒在地上,再次陷入昏睡之中。
韦训担忧地望了一眼宝珠。为完成这一场必需的表演,她已虚弱到无法还刀入鞘。一直坚持到窦敬人事不知后,她才露出疲态,歪向椅背。
他迅速收起河南府尹的印章,塞进窦敬怀里,接着拎起老头,开门走进庭院中。此时,一名顶尖刺客正在黑暗中静静等待,准备完成后半截任务。这一次不需要杀任何人,她只需搜集证据,绑架目标,最后再将此人送回原处。
任务虽然古怪,但拓跋三娘从不过问缘由。她拎起窦敬,懒洋洋地说:“拐弯抹角的,我还以为大师兄会自己去那亲王府动手呢。”
韦训面无表情地说:“她要亲手复仇,不止王府,还要清洗洛阳,斩草除根。”
拓跋三娘眼睛一亮,露出一丝赞赏钦佩之意。而后意味深长地提醒道:“请师兄记着,这一回,你欠我们所有人一个大人情。”
韦训平淡地说:“记得,只要我活着,会还给你们。”
拓跋三娘满意地笑了,白影晃动,带着昏迷的窦敬消失在夜幕中。
【?作者有话说】
太宗有马名狮子骢,肥逸无能调驭者……摘自《资治通鉴》大家耳熟能详的少女武则天驯马故事
。
黄狮子舞案是玄宗年间一件知名大案,犯错的人是他弟弟岐王李范(岐王宅里寻常见那个岐王)。李范一直坚定拥护李隆基,在诛杀太平公主过程中出了大功劳,兄弟俩关系很好,因此李隆基只把他贬出长安为刺史。但受李范牵连被流放的官员有一大批,其中一人便是著名诗人王维。
196 ? 第 196 章
拓跋三娘将窦敬送回他自己的府邸,韦训则将累到虚脱的宝珠抱回她的卧房。
为尽快实施复仇计划,她不等身体痊愈就雷厉风行展开了行动。当日在岐王府中,她强行使用超出自己臂力的巨弓,致使肌肉痉挛拉伤,至今难以抬起双臂,而弓弦导致的勒伤差一点割断手筋。这让最简单的日常活动都变得艰难无比,她双手抖得厉害,甚至拿不住喝水的茶杯。
之前胁迫窦敬时,宝珠遮掩晒伤的浓妆,是韦训用刷子涂上去的,此时卸妆也需要他帮助。他用布帕蘸着淘米水,小心翼翼一点点擦干净她脸上的铅粉。蜕掉的死皮随底妆脱落,漏出里面粉嫩的新肉,肤色斑斑驳驳,深浅不一,不复往日光洁。
韦训心酸至极,口中却安慰道:“比昨日又好了些,里面新皮快长好了。”
宝珠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思绪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她以前非常珍惜容颜,外出总是记着戴帷帽遮阳,热衷于购买胭脂水粉,佩戴鲜花。虽没有金银首饰,仍尽情享受装扮自己的乐趣。
可自被绑架归来以后,她就再没有照过一次镜子,仿佛对外貌已毫不在意了,或是不愿面对镜中陌生的自己。
当然,也没有再掉过一滴泪。
这件事令韦训感到极度不安。正如邱四所说,身体上都是不需吃药便能自愈的皮肉伤,只是时日长短问题。真正令他感到揪心的,是那些隐藏在内心深处、眼睛看不见的伤。被囚禁时遭受的屈辱与恐惧、愤怒与绝望,将一个明媚活泼、能哭爱笑的少女变得判若两人。